椋赎

【颜文】冬至


  按理来说冬至那日家家户户都要煮上饺子的,颜良盯着外祖家中的婢女端来的饺子,几个圆滚滚的饺子氤氲起阵阵白气,他却无端地想起家中的文丑。

  前几日父母拌嘴吵架,母亲一怒之下要回娘家,彼时外面落了雪,夜深雪簌簌,门房昏黄的灯盏映着母亲挂着泪痕的脸。16岁的颜良披了大氅立于檐下,母亲抓着他的手哭诉,他知母亲极端,说什么便做什么,这娘家她是回定了。母亲正骂着,他却神思飘忽,目光忍不住落在门房的文丑。

  他清瘦得近乎可怜,小颜良两岁却只堪堪及兄长胸口高度。雪夜里穿着薄薄的短衣,也不知道被怎样苛待,竟被家里的管事婆子打发来看门房,此刻正蜷缩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,像只不解世事的狸奴。

  颜良颇有些不自在,垂眼安抚了母亲几句。夜已深,母亲闹着要回娘家,父亲下令不准下人给她放马,雪夜难行,母亲执意如此,他只能尽力护着母亲出行周全。

视线边缘隐隐约约有文丑呼出来的白气,他迫使自己看着母亲,低声让她去花厅小坐,自己去为她牵马车。

  母亲去了,颜良并没有立刻去马厩,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文丑跟前,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。

  “好暖啊,公子。”文丑抬眼看向兄长,冻得发青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魇足的笑意,一双凤眼含着潋滟的水光,同他母亲如出一辙,勾人心魂。

  颜良没有去看他的脸,只是认真替他将大氅系好,他心里大抵是愤懑的,想着来日怎么责罚苛待文丑的下人,又有些慌乱。父亲同他说,与人讲话直视其眼眸,以表认真聆听,可他面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时,别别扭扭,总也不肯正眼相待。

  他是万万不可能轻视文丑,只是他,可能,大概,约莫是愧疚的。

  这股难以言明的愧疚长久地萦绕在两人之间,淬在文丑每一声“公子”中,藏在颜良躲闪的眼神里。二人沉默了一阵,文丑先开口说道:“公子,夫人还在等您。”

  颜良退开一步,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在文丑脸上,心中腹诽竟消瘦至此,他没忍住捏捏对方没二两肉的脸颊,叹道:“又瘦了。”

  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若管事婆子再克扣你的分例,你来寻我就是,我替你做主。”他斟酌着词句,补上一句,“你我毕竟是兄弟。”

  文丑直勾勾地看着颜良,正欲开口说些什么,被夫人遣来寻颜良的女侍打断,见有人寻来,他又后退一步,默默立于灯盏旁,不再有动作。

  颜良应付了一下女侍,叫她去取别的大氅来,又吩咐不准同母亲说。

  女侍诺诺称是,颜良欲往马厩走去,文丑悄悄扯住了他的衣摆。

  “...兄长,过几日便是冬至。”

  “你之前同我说,你会与我同过冬至,还有饺子吃。”

  饺子。颜良想起来了,上次他偷偷在小厨房给文丑做宵夜,同他聊过这一茬,他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,说到便要做到。

  “是,我会同你一起过冬至,煮饺子与你吃。”颜良揉了一下文丑的脑袋,“你要吃什么馅的。”

  “什么馅都好,我只吃你做的。”

  颜良失笑,“你倒是不挑。”

  说完又有一丝懊恼,文丑在他母亲手底下讨生活,自然是没有什么挑剔的机会,思及此,他沉声叮嘱道:“被欺负了一定同我说。”

  文丑只一笑,催促他快去快回。



  那日的话犹在耳畔,颜良盯着碗里白花花的饺子格外出神,文丑此刻在府里怎么样呢,府里的饺子大约是没他的份,会不会又饿肚子。

  颜良越来越坐立难安,这几日他顾及着母亲,又被外祖以过冬至为由强留下来。他不愿做那违誓的伪君子,不知为何,他只觉得失信于任何人都不及失信于文丑来得愧怍。

  他吹熄烛火,乘着夜色牵了一匹好马出门,少年翻身上马,稍稍前进了一会儿,絮絮白雪便落满双肩,此刻他什么也顾不得,只愿快些,再快些,少年一腔热意熨烫的心房,这种大雪前行,他竟觉不到一丝冷。

  他行至颜府,纵使再快,也花去了两个时辰。连睫毛上都结了一层冰霜,他叩开颜府大门,万没想到开门的竟是文丑。

  “雪夜苦寒,谁让你在这边等着的?!”他低声斥道,把手贴上文丑的脸颊,不成想还是自己的手更冷一些。

  “我知兄长不会食言,便在此候着。”文丑把那人冷冰冰的手塞进自己胸口捂着,眼眸低垂,睫毛如鸦羽,生了这样一张侬丽的脸,像志怪传说里勾引无知书生的艳鬼。他尚穿着前日颜良替他披上的大氅,解开胸口的绳结,颜良的手贴在文丑心口,胸腔里的脏器一下一下震动着,牵引着另一颗心以同一频率搏动。

  门房烛火已熄,两人只借着月色打量彼此,颜良逆着月光,大半张脸淹没在黑暗中,文丑整个人被拢在兄长的影子中,他想自己大约是疯魔了,低贱如草芥的庶子,见着兄长为自己连夜奔波,心中满是卑劣的窃喜。

  颜府赫赫有名的公子,竟为府中卑贱的下人之子亲自下厨,仿佛尊卑上下颠倒,他尝到了甜头,快意之余愈发深陷其中。他忍不住发笑,又几欲落泪,他心软又尊贵的兄长,是挡在他身前最坚固的盾,是他刺穿颜府最尖锐的矛,是他与这世间种种脏污最后的屏障,这屏障,会有破碎的一日吗?

  不再去想,文丑抬头说:“哥哥,我想吃你做的饭。”

  颜良心软下来,扯着文丑进去:“好,别在外面冻着了。”

  “要吃饺子,元宵,馅饼。”

  “都行。”颜良笑应着,伸手替文丑系好大氅,月色映眼眸温柔,颜家公子牵着下人之子的手,并肩而立。雪簌簌,人白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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