椋赎

【颜文】疯癫

  剑刃闪过寒光,男人讥讽的话语被粗暴地打断,头颅咕碌碌滚到文丑脚边,男人的表情彻底停留在怒斥庶子的那一刻,恼怒中还带着惊愕。他的刀太快,文丑轻轻一点父亲没有头颅却僵立的身子,尸体倒地发出一声闷响,了断了十九年来的恩仇。

 “父亲,抱歉了。”

  他这道歉一点也不诚心。文丑眼角溅上温热的鲜血,顺着瓷白的肌肤下落,宛若一滴伤心至极而流出的血泪,可他艳丽的脸上却带着比往常更加和煦的笑意。

  “我问你我母亲叫什么名字,你不记得了,我有些生气。”文丑轻哼着小曲,“你骂我疯魔,更是惹得我不高兴,我这人一生气,定要寻一处发泄的。”

  “哎呀,你说得倒也不错,我可不就是疯魔了。”

  他吃吃地笑起来,长发如瀑,随着他的大笑晃动,他浑身沐血,模样像极了吞吃人心的艳鬼。颜良推门而入时,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。

  

  母亲被拉去贱卖那一年他八岁,那一日,文丑正跪在主母脚边剥核桃,主母不准他敲,只准用手。他剥的十指全是鲜血,小心翼翼递上去,主母只是轻瞟了一眼,便皱着眉头嫌脏。

  母亲就是这个时候被捆来的,嘴里被塞了破布,脸色憔悴蜡黄,很难让人想起她从前是个极美的女子,只那一双媚眼还有几分从前的韵味。

  人牙子站在院里点头哈腰,对母亲摸摸捏捏,又拿下堵嘴的破布仔仔细细看了母亲的牙口,那些买卖牲口的主顾也是如此,他的母亲像是畜生一样被人议价,她从始至终面无表情,神情麻木,只在看见主母脚边瑟瑟发抖的文丑时,那双媚眼竟在极短的时间里蓄满了泪。

  文丑对上母亲的视线,忍不住哭叫起来,主母旁边站着的女侍立刻上来给他一耳光,把他打得跌坐在地上,头晕眼花,耳朵嗡嗡响,半天听不见声音。

  他迷迷糊糊听见母亲的哭叫,趴在地上向母亲伸手,却不小心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下去。

  再醒来时,是在颜良的怀里。他刚下书塾,来向母亲请安时看见文丑晕死在阶下,却无人问津,便好心将他抱起去找大夫。

  兄长的怀抱温暖,文丑揪着他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  “公子,救救母亲,公子你帮帮我。”

  他哭求颜良,兄长将他安置好,摸了摸他的额头,安慰道:“我去求父亲,文丑别怕。”

  而他这一去便是许久。文丑没扛住药力昏睡过去,再醒来去寻兄长,却得知颜良为着一个下人的事去求主君,被训斥了好大一通,罚跪到子时,才被主君饶过。

  他去寻颜良,看见对方肿起的双膝,伏在床上痛哭,兄长无措地抚背轻哄:“都是我不好,文丑莫哭,你还有哥哥,文丑别怕,从今往后哥哥保护你。”

  那一夜他好像流完了此生的泪水,就连后来得知母亲到死讯他也没再流一滴泪。

  有人说他疯了,连母亲去世都丝毫不伤心。他想自己早该疯了,他活在颜府,像是一个游魂,唯有与兄长相处时才觉得自己是个人。

  他要杀了主君,杀了主母,杀掉一切欺辱过他的人,最后再被最爱的兄长杀死。

  所以颜良把刀横在他颈上时,他没有丝毫躲闪,甚至主动引颈,对上颜良暴怒的眼,那眼神又深又狠,像是要吃人,他怒极,连握刀的手都在发颤。鲜血从刀刃流下,滴滴答答,点点滴滴,汇聚成细流。

  文丑笑着呢喃:“这条命你救的,我还给你。”

 

  弟弟好像一直是笑着的。

  颜良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,这个女仆生的庶弟,长得漂亮极了,眉眼弯弯,唇红齿白,面上总是带着笑。

  母亲说文丑的笑恶心虚伪,和他母亲如出一辙。母亲不喜文丑,将他的名字起为“丑”,以示贬低,其实颜良感觉母亲似乎也不是很喜欢他,母亲最喜欢的是父亲。所以她越喜欢父亲,就越厌恶“勾引”父亲的女仆,三天两头折辱打骂,甚至在文丑八岁时,当着孩子的面发卖了母亲。

  后来他下书塾,看见颜府门槛满是鲜血,才听说文丑母亲不愿被发卖到花楼,一头撞死在了大门口。

  对于文丑他是愧疚的,母债子偿,是他的母亲逼死了文丑的母亲。文丑伏在他床边大哭,说只有兄长了,他也只能说些安慰的话语。从那之后,他就再没见过文丑的眼泪。

 

  直到现在。

  颜良回过神来时,自己已经把刀架在文丑的脖子上。文丑依旧是笑着的,只是那双漂亮的凤眼蓄着泪,他犹不自知,他说,这条命是你救的,还给你。

  颜良下意识松开刀柄,踉跄着倒退几步,跪坐在地上。文丑被狠狠推开,撞上柱子后倒在地上,喷出一口鲜血。

  他挣扎着撑起身子,如蛇一般伏在地上向跪坐在地上的颜良爬去,颈部的伤口汩汩流出血液,在衣襟前洇开大团深色,顺着衣衫淌在地上流出一道蜿蜒的红线。文丑抬起颤抖的双手轻轻环上颜良的脖颈,几乎要用尽力气,在从前相伴的十数载岁月中,他们鲜少有这般亲昵的时刻。

  “兄长.......”文丑眼帘半阖,收拢双臂环紧颜良,身子贴着身子,仿佛濒死的蛇绞住从前替他庇荫的古木。

  他嚅着失了血色的双唇,一声声唤着兄长。

  颜良只是沉默,他浑身都在发颤,因恨、因悲、因怒,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也在流泪,他下意识护住文丑摇摇欲坠的身体,泪一滴一滴溅在手背上,声音几乎沙哑的不成调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。

  “你为何......”

  文丑用尽力气捧起兄长的脸颊,手指因失血过多有些发凉。

  世人皆道他的兄长相貌粗陋,而二人形影不离,比之他的相貌,更是相形见绌。其实不是的,颜良有一双漂亮又内敛的眼睛,他爱极了这双眼睛,尤爱兄长温和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,如初阳相照,驱散他经年缭绕的阴霾。

  “你知我为何。”

  文丑用额头抵着颜良的额,彼此气息缠绵悱恻,这般情形叫旁人看去,万不会想到这是一对兄弟,倒似一对情人。

他很想吻一吻兄长这双眼睛,临了也只是笑笑,鸦羽般的睫毛扫过颜良脸颊。

“兄长,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的,文丑任你处置。”他觉得越来越昏沉,再攀不住兄长的身子,依偎在颜良怀里,“真好啊......兄长的怀抱这样温暖。”

  “哥哥,”他语带哽咽,“你杀我吧,只有你能让我瞑目。我是卑贱的庶子,是颜府的鬼魂,我不杀他,终是恨难消。可你不要恨我,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唾弃我、践踏我、仇视我,唯独你不行......我只有你,我只要你...杀我。”

 颜良头痛欲裂,抱着文丑缓缓站起来,亦如幼时他抱起受伤的庶弟。从什么时候开始默默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的弟弟长成这样?纵使从小一同长大,为何他对此一无所知?要杀了他吗?颜良只觉得头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,一遍遍敲打他的骨头。是疯了,看见父亲尸首他满腔怒火,烧得他失去了理智,此刻冷静下来,听见文丑的哀求,他只有痛。他上过战场,亲手杀了很多人,把刀架在文丑脖子上时他只感觉自己连刀都险些握不住。

“不、不,我不能杀你,你是我唯一的弟弟。”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,低喃着像是在和自己对话。

“兄长知你为何,这种腐朽压抑的家族,这样困苦难捱的生活,生母在眼前被贱卖,日复一日跪在阴影里过得如履薄冰,你怎么能不恨?是我之过,为人子,不能劝诫父亲对兄弟一视同仁;为人主,没法保住自己兄弟的生身母亲;为人兄,无法化解你心中的恨意,你今日处境,都是哥哥的错。”

父亲的尸首尚在不远处,喷洒的血迹几乎溅满了整个房间,被切下来的脑袋上圆睁的怒目定定地瞪着这对兄弟。颜良起身时踉跄了一下,护着文丑跌跌撞撞走出房门。文丑气息微弱,已然昏死过去,唯有手指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襟。

 

   颜府下人此生所见最为恐怖的画面便是颜大人遇刺那一日。颜公子去书房寻他父亲时长久未归,随从去书房请颜公子时,远远便看见自家公子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跪倒在庭前,下人连滚带爬的跑到颜良身侧,却见他们公子身后的书房像是一个流血的魔窟,不断有殷红的血液流出,随从哆哆嗦嗦地去扶颜良,才发觉他怀里的竟是文丑。

  

  颜府门匾上挂了白,七日后,颜良扶灵上山。文丑脖颈上缠着白纱,执剑在树下等候,颜良下山时从他身边走过,脚步顿住。

  “走吧。”颜良淡淡地说。文丑听话的跟在兄长身后,和小时候一样,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,视线像是黏在前者的背上,一刻也不舍挪开。

  “文丑,以后不用叫我公子了。”颜良低声说道,“往事不堪回首,以后你我兄弟二人从此相依为命。”

  “你不必怕,你是我唯一的弟弟,是我一生的....责任。”

 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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